进可攻退可受

【楼诚】怀远

 @穆馨悦  都闪开,我要装B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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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怀远,出生在北京,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爸爸妈妈工作忙,我基本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我还有个表妹,是我姑姑的孩子,是个和洋娃娃一样漂亮的混血儿。

我的姑姑已经去美国定居了,和一个法裔美国人结了婚。

根据奶奶说,当时因为这件事,爷爷还发了很大的火,说自己在法国待了那么多年也没觉得洋鬼子有什么好的,最后不还是爱上了奶奶这样的江南美女。还是据奶奶说,爷爷年轻时长相英俊还特别会哄人,自己当年就是着了他的道。这一点我非常相信,因为爷爷的牢骚不仅打压了姑姑还顺便捧高了奶奶,确实是高手,我自愧不如。人年纪大了爱怀旧,现在奶奶依然经常拿出爷爷的西装怀念往事,像抚摸情人一样轻轻摩挲。那套西装是爷爷奶奶年轻时订做的,爷爷在结婚五十周年的时候穿过,当时奶奶穿得是一套和西装衬里以及领带同花色的旗袍,没想到那时的人这么时髦,这就是现在年轻人秀恩爱的情侣装啊。

不过爷爷那火发得完全没效果,山高皇帝远,姑姑最后还是结婚了。不过我那姑父第一次来拜见泰山大人的时候,和爷爷用法语聊起了天,聊得非常开心。因为其他人都听不懂,没有第一手资料,所以我估计他们一定聊了巴黎和图尔,因为爷爷经常给我讲他少年时和两个哥哥在巴黎留学还离家出走去图尔的往事。爷爷还说,他两个哥哥的法语说得比姑父还地道,说到这里,爷爷撇撇嘴:“美国,不行,自己的乡音都改了,忘本。”

我表妹的中文确实不太行,她回国的时候我没少忽悠她。不过严格来说,我的乡音也已经改了。爷爷说,我的故乡在上海,可是我并不懂上海话。我会说普通话、东北话、英语、法语,还能胡诌一些不通的拉丁文,但是上海话我却半句也不会说。所以爷爷说姑父的时候,我也是有些心虚的。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因为爷爷在家里也很少说上海话,一是北方确实用不到,二是一说起来就会想到姑奶奶,因为姑奶奶原来总是用这种腔调训他。我的姑奶奶1940年就去世了,是被日本人枪杀的,所以爷爷非常恨日本人。姑姑当年出国的时候,爷爷给她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就是绝对不能找日本人当男朋友,这条姑姑遵守得很好。

我的表妹中文名字叫木兰,我因为这个名字嘲笑了她好久,据说姑父特别喜欢这个名字,觉得木兰是巾帼英雄。后来迪斯尼出了一部动画片叫《花木兰》,听说表妹还在班级汇演中出演了这个角色。

不过木兰每年只能在寒暑假回国,有时候还不回来,所以年少时的暑假里,其实很多时候只有我自己一个孩子。在我十岁那年,爷爷把我送到大爷爷家去过暑假。

大爷爷住在上海的乡下,但这乡下是和我在北京的家对比来说的,现在,那里已经是高楼林立,往日踪迹再难寻了。不过在当时,那里却没什么楼房。家里只有他和二爷爷两个人,保姆阿姨只是定期来照应。爸爸把我送去时,曾劝两位爷爷搬去城里住,可大爷爷说这比城里住着舒服。

大爷爷身材高大,虽然当时已经年过八旬,可是眼不花背不驼,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年轻时是个美男子,我家里有爷爷姐弟四人的合照,我曾经看过。据说他们兄弟三人并无血缘关系,可却都长得这般高大英俊,实在是不太科学。

大爷爷身上自带不怒而威的威严,虽然脾气很好,但不是孩子们愿意亲近的对象。相比之下,二爷爷就和蔼许多,他身材清瘦,总是笑眯眯的,常常把“宝贝”、“乖”这样甜蜜的词挂在嘴边,我只是静静地在书房坐着看书,他都会夸我“你这么乖”,好像我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二爷爷会做很好吃的红烧肉,还会烤很香很香的牛油曲奇,我在那里住了两个月,腰围胖了两寸,爸爸来接我时,我甚至都想让他帮我转学来上海了。不过这些好吃的,我有的,大爷爷也一定要有,不然他就会生气,像个爱撒娇的小孩子,这就是奶奶常说的老小孩,我爷爷也是这样。

大爷爷家里有个大院子,房子周围有桑树,夏天会结甜甜的桑葚,吃多了会把手和嘴都染成紫色。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池塘,我有时会偷偷跑去游泳,有一次被二爷爷发现,把我抓回来大骂一顿,还说我和爷爷小时候一样顽皮。院子里有一棵很粗的大树,我央求二爷爷在上面给我挂了一架秋千,在我看来,这才是夏日纳凉的正确姿势。两位爷爷后来也同意了我的想法,因为我看到大爷爷让二爷爷坐上去,试着推了推,两个人都笑得像孩子。

二爷爷左肩受过枪伤,一前一后,两个圆形的伤疤,诉说着当年子弹贯穿而过的惊心动魄。二爷爷头上有一道很长的疤痕,不长头发,我曾问过他是怎么弄的,可是他没有告诉我,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什么也不说。我的同桌小胖告诉过我,他爷爷腿骨折的地方一到下雨就会疼,比天气预报都准。二爷爷身上有很多旧伤,夏季雨水渐多,阴天下雨就会疼,可是他经常忍着不说,从来不做预报。每当这时,大爷爷就会很难过,会很严肃地批评二爷爷,二爷爷就会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乖乖去休息,大爷爷就会气呼呼地去给二爷爷按摩。我曾趴在门边偷偷看过。大爷爷把二爷爷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小心翼翼地揉捏,还低声埋怨:“当了这么多年政府办公厅的秘书,怎么一点也不懂得变通。人家让你说什么你就说呗,挨打也非要硬捱着。”二爷爷笑着捏住大爷爷的脸颊,低声说:“还不是为了让你少受点罪。”眼神温柔又亲昵。

我是个开窍很晚的孩子,当时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只是觉得两位爷爷的相处幸福得让人羡慕。

在大爷爷家过暑假,我的作业总是能按时完成,大爷爷养成了我按时做作业的习惯,二爷爷会帮我辅导不会的问题。二爷爷非常聪明,不管多么让我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到他那里都会迎刃而解。所以后面几年的暑假,爸爸都会把我送去大爷爷家,一直到我十四岁。一方面是初中课业紧张,另一方面是两位爷爷的年纪太大了,已经不适合再照顾一个少年了。

我十七岁那年,大爷爷病危,爷爷带着父亲和我连夜赶去,并且要求姑姑也立刻回国,我从没见过爷爷这么严肃。姑姑一周后带着木兰回来,赶到病房时,大爷爷刚好清醒。这是他和木兰的第一次见面,但他只说了一句“木兰,好名字”就又陷入了昏迷。那天我们两个孩子一直呆在病房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二爷爷。其实二爷爷这一周都没有离开过。病房里太安静了,只有心电监护仪在发出“嘀……嘀……嘀”的单调声音。二爷爷一直在床边握着大爷爷的手,盯着他的脸看,好像永远看不够。他轻轻抚摸大爷爷的额头,捋顺他的白发,亲吻手中握着的那只枯瘦的手,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当夕阳渐渐消散,窗外被夜晚的轻纱笼住的时候,二爷爷对着沉睡的大爷爷轻轻念了首诗,惊醒了迷迷糊糊睡着的我。

二爷爷的气声低沉,吐字清晰,法语发音优雅,确实比姑父更地道:

L'été, lorsque le jour a fui, de fleurs couverte

当夏日的白昼退尽,繁花似锦的平原

La plaine verse au loin un parfum enivrant;

向四面八方飘陶醉的香气;

Les yeux fermés, l'oreille aux rumeurs entrouverte,

耳边响起渐近渐远的喧声,闭上双眼,

On ne dort qu'à demi d'un sommeil transparent.

依稀入睡,进入透明见底的梦境里。

Les astres sont plus purs, l'ombre paraît meilleure;

繁星越发皎洁,一派娇美的夜色,

Un vague demi-jour teint le dôme éternel;

幽幽苍穹披上了朦朦胧胧的色彩;

Et l'aube douce et pâle, en attendant son heure,

柔和苍白的曙光期待着登台的时刻,

Semble toute la nuit errer au bas du ciel. 

仿佛整夜都在遥远的天际里徘徊。

当天夜里,大爷爷就过世了。因为二爷爷之前的嘱托,医生并没有做过多抢救,而是在确定后就宣布了死亡时间,撤除了仪器。当时病房里有很多人,可是却没有一丝声音,安静得不知所措。二爷爷慢慢走到床边,亲吻了大爷爷灰白的嘴唇,然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木兰突然放声大哭。

料理完大爷爷的后事,二爷爷也病倒了,一个月后撒手人寰,爷爷把他和大爷爷合葬在一起。我们从上海回来后,爷爷大病一场,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奶奶甚至问他,以后要不要葬回上海,爷爷摇了摇头,说:“那里有大哥和阿诚哥就够了,我还是和你们在一起吧。”几年后,爷爷去世,葬在了八宝山,我们每年清明都会和奶奶一起去拜祭。

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那天木兰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那只不过是她和大爷爷的第一次见面。后来,我们在河边一起喝咖啡时,我忍不住问了她,她告诉我,她不仅是为大爷爷的去世难过,她还为二爷爷失去了一生所爱而伤心。

初秋的纽约天气晴朗,阳光在零落的云朵里穿梭,哈德逊河面波光粼粼,不时有游船经过。身边人来人往,耳边英语、葡萄牙语、阿拉伯语、韩语、日语与汉语各国语言交织在一起,可我耳边只听到了二爷爷那低沉优美的法语,脑子里一直想着木兰的那句“一生所爱”。

国外长大的女孩子就是成熟早,当时我就完全不明白。不过,现在,我明白了,我不仅明白了那个吻,我还明白了那首诗,二爷爷最后伏在大爷爷耳边说的那句“等着我”,以及病床前的依依不舍,甚至十岁那年捏脸的亲昵与温柔。

我叫明怀远,生于改革开放的1979年,差一年没有成为80后,所以总被人错认为我有些老派。在爱情上我很晚才开窍,却见识过这世间最动人的感情。我的家庭赋予我这个充满希望的姓,我的祖辈们让我可以站在今天的阳光下,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都没有辜负这得来不易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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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选了雨果的《六月之夜》,温暖、明亮,单纯而美丽。走过浮沉,穿越人海,即使离别也无须悲伤,,因为我们很快又将重逢,重逢在朦胧绮丽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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