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可攻退可受

【楼诚】冬至

今天冬至哦!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
-----------
明楼到北京的时候,天上正向下洒着薄雪。风干物燥,连雪花都不成片,一粒一粒的冰粒子,打得树枝上挂的几片残叶沙沙响,将掉却又偏偏倔强地拽住那赖以维生的枯枝,假装着自己还在盛年,不愿相信其实已经入冬好久了。
自欺欺人。
大雪都过了一旬,眼瞅着转眼就要到冬至,明楼心下暗叹,又虚长了一岁。
自从这北平城改名叫北京,明楼这还是第二次过来,两次都是坐火车,可是这速度和待遇却不可同日而语。因着明楼的身份,组织上非常重视,怕他血管受不住才给订了软卧,好在火车提速后,京沪互通速度够快,全程又有医生随行,一到北京就直接走贵宾通道出站送到了明台家去,那边自也是有人接应的。
明楼连北京火车站的样子都没看清楚就被带上了车,一路上迷迷糊糊地走,高架桥四通八达宛如迷宫,明楼庆幸自己不是驾车的那个人,毕竟自39年冬天回国后,他就再没开过车了。
明台家住宿条件不错,独门独户的小院儿里还种着一畦一畦的蔬菜,大白菜、大葱还有白萝卜。明楼想起明诚刚从莫斯科回到法国那年的冬至,想给他包饺子露一手,可翻遍了市场也没找到心仪的大葱,最后只能买了两颗洋葱代替,要是让他看见这片菜地,准得高兴得合不拢嘴。明楼也忍不住笑了,在他的眼里,明诚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明台家孙子孙女一大帮人,明楼一进门,小辈们就呼啦围了上来,七手八脚把明楼推进屋里。北方暖气烧得足,屋子里温暖如春,身边人有喊伯伯的,有喊爷爷的,好不热闹。
“明台呢?”明楼这一路上都不发一言,别人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现在知道到家了,身边都是可信赖的亲人,这才张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大哥!”小辈们让开,一老太太扶着老头走过来,老泪纵横,“你可算来了!”
其实早几年明台就让明楼搬过来和自己一起住,说人年纪大了不经冻,北方集中供暖,家里人多能照应,总比自己一个人强。那时候明楼仗着自己还有把子力气,硬是不同意。这几年腿脚不方便了,脑子也迷糊了,这才让明台安排给接了过来。明台当时还说了句话:“大哥,咱哥俩没生在一处,死总要死在一处吧。”
“明台?”明楼知道自己现在记性差,可不相信能差到这种程度,他嘴里嘟嘟囔囔,“你不是明台,明台没这么老。”
“大哥啊!”明台一时哭笑不得,只能握着他的手不愿松开。
明楼知道他接下来肯定要说出些什么“时光如水,岁月如梭”的意思来,他们这个年纪的人见面就爱说这个,明楼脾气上来,不耐烦听,急急忙忙再次开口打断他:“阿诚呢?”

明楼第一次去北京,就是为了接明诚回家。
那也是个阴寒的冬天,雪下得比现在要大,马路上泥泞不堪,明楼在火车夹道里睡了一夜,踏着刺鼻的氨气味走出破旧的火车站,被寒风一吹,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棉袄。
那时候明楼刚从牢里放出来,还没平反,一见明台发来的电报上说有明诚的消息,什么也不顾,扒上火车就去了北京。一起放出来的狱友看他大冬天只有件夹衣护体,就给了他一套旧棉衣,虽然棉花板结不算暖和,可总是聊胜于无,不然这一路上,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捱过去。
明台的情况比明楼要好得多,眼见自己的大哥裹着破棉袄佝偻着背走出来,他抱着十几年未见的兄长哭得像个孩子。回到家让锦云给明楼找出一身新衣服换,吩咐锦云烧水给明楼稍做收拾,看见他手脚上的冻疮,又免不了流泪。
可明楼顾不得这些,他抓住自己的兄弟,急切地问:“阿诚呢?”

都说阿尔兹海默症会让人由近及远地忘记自己经历过的往事,可是明楼的记忆好像一直没有迈过那年冬天的那道坎。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明楼想从明台那里得到的第一个答案,依然是“阿诚呢”。
阿诚呢?连搀着明台的锦云都扭过头去抹眼泪。不管是回答“走了”、“没了”甚至是“死了”,下一次明楼还是会继续问,好像他并不是已经忘记这件事,而只是仍抱有希望,像当年那样不肯相信罢了。
他们兄弟俩到哈尔滨已是在一年后了,这一年明楼终于平反,建档案、写材料、恢复工作待遇,时间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过去了。明楼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可以体面地去见明诚。他们二人分开时,互相叮嘱“好好活着”,虽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得“好”,可起码比之前好,只是不知他现在还能不能看见。
其实几个月前他们就已经得到哈尔滨那边传来的消息,查到了明诚的档案,弄清楚了他最后待过的农场,找到了他的遗骨,让他们前去认领。明楼几乎要笑出来,他的阿诚,他的弟弟,他这辈子最爱的人,那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在他们的嘴里变成了一个物件,竟然要他去“认领”。中文如此玄妙,不是“认”,不是“领”,而是“认领”,由字变词,从生到死,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几乎将他击倒在当场。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冬夜的月台,大姐离开的那个冬夜,他抱着大姐跪坐在月台上,看着阿诚把明台推上火车。只是这次,换成明台抱着他,而随着火车远去的人,变成了明诚。
见到明诚那天是冬至,倒不是明楼故意挑这个日子,而是他想在新年到来之前把明诚接回去,完完整整地接回去。可是捧着那个小罐子的时候,他又变卦了,他不相信自己的阿诚,全部的阿诚,就装在这个不大的罐子里。没有从明家带走的遗物,没有写着只字片语的遗书,甚至连一件生前曾穿过的衣服也没有,明楼不肯相信。虽然他也经历过那样漫长无望的岁月,虽然他也知道这些个人物品都是没有才更安全的东西,但他就是不肯相信,固执地守住这一份毫无道理的执拗。他们去农场看了墓地,给与明诚相熟的人拍了电报,在那片冰天雪地中逗留了近一个月,几乎要在那里过年,可得到的结果始终没有改变。

为了欢迎明楼,明台一家准备包顿饺子,锦云指挥着小辈们和馅擀皮,在他们速度慢时也伸手帮上一把。明楼年纪虽然大了,可胃口还好,第一锅饺子出锅时,直接就送到他的面前。明台坐在他身旁,小心地把饺子吹凉,放进明楼面前的小碟中:“大哥,可以吃了。”
明楼挟起饺子放进嘴里,吃相像个孩子。从前他总是批评明台吃没吃相,兄弟二人在餐桌上斗嘴,惹得大姐出言相护,而明诚总是在一旁笑看着默默吃饭,从不插嘴。以前明台总想着,若是让他找到明楼的破绽,非要揪住狠狠地嘲笑他,可现在满身破绽的明楼就在他面前,他也已经没有了当年幼稚的争斗之欲。
明台想起了明诚曾说过的话:“家人才是永远的。”当年明台年轻,对这句话的意思不甚明了,后来才慢慢明白,这就是明诚曾发下的誓言,他也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这句誓言。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手段没有撬开他的嘴,却摧毁了他的身体,那一身铮铮铁骨,终于没有熬过那一年白雪皑皑的冬天。
“阿诚呢?”明楼嚼着口中的水饺,问身边的明台。
“阿诚哥包饺子呢。”明台撒了一个谎,虽然明楼早已经失去了判断谎言和现实的能力。
明楼笑了起来,脸上皱纹堆叠,画出沟壑。自十五岁后,他再也没有如此笑过,在漫长的人生中,他的笑容一直是隐忍的、矜持的,带着些目的与功利,直到现在,在即将绕完这个圈,远远望见生命终点的时刻,明楼终于再次露出只为表达喜悦情绪的纯粹笑容。
“阿诚啊,明台的院子里就有大葱。”明楼对着明台说到,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眼睛又变得朦胧,声音愈发柔和,“其实加洋葱的饺子也好吃。”
“哎,知道了。”明台答应一声,帮明楼把这出戏补完整。
窗外的雪粒子还在沙沙地下,一片枯叶终于不堪重负,从枝头跌落,走完了它不肯结束的一生。也许它并不是假装自己依然鲜活,只不过是生命太短而记忆太长,盛夏的浓荫让人沉迷,以致于忘记寒秋的肃杀。
----------
我想,此时的明楼心情应该如这首诗。
他并不难过,对于明楼来说,阿诚并没有离开,他只是邯郸驿馆中的远行人,抱膝灯前坐,等待后来人……

评论(29)

热度(94)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